管仲世所谓贤臣，然孔子小之。岂以为周道衰微，桓公既贤，而不勉之至王，乃称霸哉？语曰：“将顺其美，匡救其恶，故上下能相亲也。”岂管仲之谓乎？

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，成礼然后去，岂所谓“见义不为无勇”者邪？至其谏说，犯君之颜，此所谓“进思尽忠，退思补过”者哉！假令晏子而在，余虽为之执鞭，所忻慕焉(10)！

【注释】　《牧民》等：皆《管子》一书中的篇名。次：编列。轶事：也作“逸事”。世人不甚知道的事迹，多指未经史书记载的事迹。孔子小之：孔子曾说：“管仲之器小哉！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意思是说管仲的器量狭小得很。至王：实行王道。至，达到，实行。“将顺其美”三句：语出《孝经·事君》。事见本书《晏子不死君难》篇。“岂所谓”二句：见《论语·为政》。“进思尽忠，退思补过”：语出《孝经·事君》。(10)忻慕：高兴，向往。忻(xīn)，同“欣”。

【译文】　管仲，字夷吾，颍上人。年轻的时候经常和鲍叔牙交往，鲍叔知道他有才能。管仲家境贫困，经常欺骗鲍叔，可是鲍叔始终待管仲很好，不因此说些什么。随后鲍叔服事公子小白，管仲服事公子纠。到小白做了齐桓公，公子纠被杀，管仲也当了囚徒。鲍叔便向桓公推荐管仲。管仲既被录用，在齐国执掌政事，齐桓公因此称霸。多次盟会诸侯，安定天下，全是管仲的谋略。

管仲说：“起初我贫困的时候，曾经同鲍叔一块经商，分财利总是多分给自己，鲍叔不认为我是贪心，知道我家里贫穷。我曾经给鲍叔出主意，反而使他更加穷困，鲍叔不认为我是愚蠢，知道时机有利和不利。我曾经三次做官、三次被免职，鲍叔不认为我不行，知道我没有遇到时运。我曾经三次打仗、三次败逃，鲍叔不认为我是胆怯，知道我有位老母亲。公子纠失败，召忽为此自杀，我在黑牢里忍受污辱，鲍叔不认为我是无耻，知道我不为小节感到羞耻，却为功名不能在天下显扬感到羞耻。生我的是父母，了解我的是鲍叔。”

鲍叔已经推荐了管仲，自己却情愿做管仲的下属。他的子孙在齐国享受世禄，十几代有封邑，常常是著名的大夫。天下的人不赞扬管仲的贤能，却赞扬鲍叔能够识别人才。

管仲执掌政事做了齐相后，凭借小小的齐国在海滨的有利条件，流通货物，积累财富，富国强兵，与百姓同好同恶。所以他说：“仓库充实，老百姓就懂得礼节；衣食充足，老百姓就懂得荣辱；做人君的所作所为有法度，六亲就关系坚固。礼义廉耻不发扬光大，国家就要灭亡。下命令要像流水的源头，使它顺从民心。”所以他的政令简明浅显，老百姓容易实行。百姓所希望的，就顺应民意给予；百姓所厌恶的，就顺应民意废除。管仲治理政事，最会把祸事变为好事，使失败转为成功。注意事情的轻重缓急，慎重地衡量利害得失。齐桓公确实是因为蔡姬的事发怒，到南方去攻打蔡国，管仲却趁机讨伐楚国，责备楚国不向周室进贡包茅。齐桓公确实是到北方征讨山戎，管仲却趁机让燕国修复召公的善政。齐、鲁两国在柯地会盟，齐桓公想背弃和曹沫签订的归还鲁地的盟约，管仲却利用这事取得了诸侯的信任，诸侯从此归服齐国。所以说：“知道给予是为了取得，便是治理政事的法宝。”

管仲的富足比得上诸侯的家族，有三归，有反坫，齐国人不认为他奢侈。管仲死后，齐国遵循着他的政教，常常在诸侯中保持着强盛的地位。以后一百多年又出了个晏子。

晏子名婴，字平仲，莱地夷维人。他服事齐灵公、庄公、景公三朝，因为节俭力行，被齐国人敬重。做了齐相，吃饭不用两种肉菜，小妻不穿丝绸。他在朝上，国君同他说到的事情，便直言陈述意见；国君没有同他说到的事情，便亲自秉公而行。国君清明，就按着命令行事；国君昏乱，就衡量利害然后行动。因为这样，在灵、庄、景三朝，他的名声显著，传遍各诸侯国。

越石父是位贤人，被关在监牢里。晏子外出，在路上遇见了他，就解下自己车子左边的马把越石父赎出来，载着他回到自己府里。越石父也不感谢，晏子即进入内室。过了一段时间，越石父请求绝交。晏子十分震惊，整顿衣冠连忙谢罪说：“我虽然没有才德，却把你从困境中救出来，为什么您这样快地要求绝交呢？”石父说：“不是这样。我听说君子被不了解自己的人委屈，到了知己面前应该扬眉吐气。当我在监牢中的时候，人们是不了解我的。您既然已经了解我替我赎罪，就是我的知己了。既然是个知己却不按礼节待我，确实不如在监牢中好呢。”晏子便把他请进去待为上等的宾客。

晏子做齐相的时候，有一天驾车出门，他的车夫的妻子从门缝里偷偷看自己的丈夫。只见她的丈夫为相国驾车，坐在伞盖下，赶着四匹马，意气扬扬，非常得意。回家后，他的妻子要求离婚。丈夫问她是什么缘故。妻子说：“晏子身高不满六尺，身任齐国相国，名声传扬各国。今天我看他出门，思虑多么深远，经常现出谦逊的样子。如今你身长八尺，却做人家的车夫，然而你却自以为满足。我就因为这个要求离婚。”他的丈夫愧悔起来。从此以后注意克制。晏子感到奇怪，便问他是什么缘故，车夫据实回答。晏子推荐他做了齐国的大夫。

太史公说：“我读管子著的《牧民》《山高》《乘马》《轻重》《九府》等篇，和《晏子春秋》。他们说得多详细啊。已经看了他们所著的书，还希望考察他们所做的事，所以编列了这篇传记。至于他们的书，世上大都有，因此不说，只说了他们的轶事。

管仲是世人所说的贤臣，可是孔子说他是小器。难道因为周道衰微，桓公既然是贤君，而管仲不劝勉他实行王道，却只做了个霸主吗？《孝经》上说：“做臣子的要顺应君主的美德，匡正君主的缺失，因此君臣能够团结和睦。”难道这是说管仲吗？

当晏子伏在庄公尸上痛哭，行礼之后才离开，难道是所谓“见义不做就是没有勇气”的人吗？至于他的进言规劝，触犯国君的面子，这就是所谓“上朝想着竭尽忠心，在家想着弥补过失”的人啊！倘若晏子还活着的话，我即使给他执鞭赶车，也是很高兴很向往的。

太史公自序　《史记》